地下铁穿越喧嚣与宁静。她是个敏感而任性的女孩子,此刻正大胆地盯着在荧白色灯光里沉睡的青年男子。车身上的梦都像是豌豆公主的睡眠,不安极了。她怕轻易地吵醒他,所以才忍住吹声口哨赞叹他的美丽。他坐在地铁的长椅上,靠着椅缘的方窗,乌木般的黑发散乱地覆盖了大半苍白的面容,那种脆弱休憩的姿势薄如蝉翼。她偷偷骂自己在众人面前堂而皇之用眼睛吃一个漂亮男人的冰激凌,可是她的目光还是离不开他。他毕竟年长于她,像一颗钻石一样耐雕磨,从开采、加工,到最后戴在新娘的指上,约涉及两百多万人,他经历了多她十余年的风雨,法令纹已初显踪迹。她却爱死了这种嘴唇紧抿时出现的岁月戳记。她甚至都抛开了刚上地铁时的不高兴,这个男人已经坐在她每次必坐的位置上,和她一样头枕着同一块玻璃,他虽高但只是腿出奇的长,上半身略短,又造成了坐下的他鼻息均匀地扑向了同一条水平线。世界如果没有时间的话,他和她就暧昧到睡梦的影子重叠到一起。
1.水仙花为谁失去生命:乐映安只需要过三个站,就到达三号线地铁的终点站。她以前从没见过这个男人,不知道他在哪站上在哪站下,但她有点花痴地庆幸自己可以看他看到最后一刻。他一直深深地沉睡着,都不知道有没有坐过站。映安觉得把迷糊用在他身上是种可爱的优点。终点站到的时候,她不急着离去,她想或许会看到他发现坐过站时孩子气的不高兴。女广播员催促所有人离车。他还没有醒,映安只能过去,推推他,碰到他温热如猫肚皮的体温,她发现他就势软绵绵一倒,像羊羔身上随风偏倒的柔软毛发。他滚到了地上,四肢摊开,灯光凝聚在他了无生气的脸上,似枯萎的水仙花。映安尖叫起来:“救命!” 医院里,映光眼睁睁看着医生将一截管子伸进他喉咙深处,注入刺鼻的液体,他抽搐一下,然后翻个身,剧烈地呕吐起来。护士小姐解释他吞了大量的安眠药,正在进行洗胃,送得及时,危险性不大,又拿出在他口袋里发现的一张纸笺,问: “你认识碧晓小姐吗?他留了一封遗书给她。” 映安说:“我认识。”然后把遗书要了过来。她其实并不认识这个坏女生,她只是过分好奇。说碧晓坏,只是因为遗书里写“碧晓,如果有奇迹,当赤道留住雪花,眼泪融掉细沙,你肯珍惜我吗?” 妈妈打手机问她八点了怎么还没放学回家,乐映安只能回头幽幽地看了一眼为情自杀还昏迷不醒的他,叹口气,在夜色里疾步离去。
2.你头发上陨落的流星:晚间吃饭的时候,爸爸坐在沙发上看晚报,迟迟地不愿上桌,妈妈每次都气得抢走他的报纸丢到一边,才逼得他过来吃饭。饭桌上爸爸还不忘报纸上的新鲜事。今天讲的是本城的科技新贵林宇宙七年前白手起家,如今百万家财,今年从不露面的他通过电话发布声明,身家财产全部捐给慈善会。记者电话采访他时,他引用了美国早期大慈善家卡耐基的名言:“在巨富中死去是一种耻辱。”大家一律盛赞他的高洁。映安兴趣怏怏,扒了几口米饭就回到了卧室,将高中女生的蓝色制服换下,挂在衣架上,突然间,她愣了愣,凑拢了细看,然后从衣服上拈起一根短短的黑发。她的头发没有这么黑和短,还在阳光下绽出梅花鹿的皮毛般的色泽。她想象这根头发是怎样如流星一样从他脆弱的头颅凋零,然后安息在她的棉布衣裳上,蓝色的梦幻如海洋。她便没有把这根头发丢掉,而是找出那纸皱巴巴的遗书,放在里面然后把纸张折出一个心形轮廓,再从架子上找出自己的日记本,一起锁进心事里。翌日,映安放学后,去了医院。她本来不期待再看见他,她想他被救活后一定会羞恼得逃跑。可是她却看见了他,在医生护士堆里露出孩童般楚楚可怜的表情。有种说法是,女生爱上男生时,会不由自主地变成一个母亲,疼他所有,怜他伤痛。十六岁的乐映安,恍惚地想到文艺复兴时期拉斐尔笔下的圣母画像。他固执地对医院否认他没有朋友没有亲戚没有恋人,甚至不认识碧晓。可是他囊中空空,尽管刻薄的旁人指出他穿着阿玛尼的衬衫,他只肯把手上的瑞士表脱下来,说:“这先押着当住院费不可以吗?” 映安走过去,把清晨妈妈嘱咐她交给英语培训中心的两千块学费交给医院,然后挽起他,奔赴医院外面新鲜的阳光。
3.肩背怒放的过季玫瑰:他拒绝告诉映安名字。映安量量二十八岁的他和自己十二岁的差距,想叫哥哥不合适,于是就很气愤地把他叫得更老。 “大叔!你活到这么大年纪,还像个不懂事的愣头青一样搞什么为情自杀的戏码?” 她送他回家,她发现在医院里他掏不出一分钱,可是他住的地方却靠着湖光山色,这地方美得有多惊心动魄,就有多贵得吓死人。 “我会慢慢还你钱。”大叔有点窘迫。他住高档公寓,穿阿玛尼服饰,戴瑞士腕表,可是他一贫如洗。映安猜测他是不是名牌奴隶,现在大都会有许多衣着光鲜的月光族,可以吃不饱睡不好,但就是不能没有路易.威登。刚出院的人需要照顾,可是映安不会做饭,她生平第一次恼恨自己不够贤良淑德,她只能翻出一张外卖单,叫清凉鸡煲。外卖送来时,他竟然连付外卖的钱都不够,映安递过钱,看他更窘迫地望着她。他狼吞虎咽吃鸡煲,那架势令她满意,她想经历过死亡的人若有这般的胃口,心灵必会逐渐丰盛起来。她便替他打扫房间,散落在地的安眠药药瓶,被烧成灰烬的相片残屑,她一片片捡起,仿佛逐步经历了他在那个傍晚,看夕阳日薄西山,然后绝望至死。碧晓是谁?”她从他皱巴巴的衬衫堆里抽出一件陈年的白衬衫,泛着黄,背上的唇印怒放着,却更像上一季逝去的玫瑰残骸。他不答,他怕映安会掘地三尺把碧晓挖出来。映安只能换个问题。“那你为什么自杀?”“碧晓要结婚了,可我还喜欢她。昨天我听着EASON唱: ‘当赤道留住雪花,眼泪融掉细沙,你肯珍惜我吗?’这是我为她唱过的歌,所以听到时很难过,手就不知不觉摸到了安眠药。可是我吞下我就后悔了,如果我死了,碧晓会内疚的,我不能让她的婚礼蒙上阴影。所以我趁药效还没发作,搭地铁想去医院,结果在路上我就昏睡了……”他瑟缩地望她一眼,又慌乱地移开视线,似乎怕这个年轻的小女生会像小豹子一样扑过来,抓他咬他,教训得他伤痕累累。然而映安没有扑过来,她只是把那件衬衫丢进漂白粉里,拦住他,一起见证玫瑰色唇印的失踪。同时,他哭了。他记得那是七年前的一个盛夏,他还是个小程序员,有许多有趣的构想,在熙熙攘攘的步行街上走路时也想得出神,脑袋里是一群方程式在打打杀杀,身后有个女孩拐了脚,一个不稳撞到他背上,他在她说“对不起”之前微笑着说没关系,可是女孩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一直垂着头,像饱满成熟的小番茄。 “我的唇印留在你背上。”与一部浪漫小说情节相似,奇迹的唇印改变了两人素不相识的人生。而且她的声音轻轻的,像蝴蝶,你去扑它它就会飞开。之后,他们一起去吃牛肉粉,她的唇印在晚风里被许多人看在眼里,然而他们也跟着忍俊不禁的路人一起大声笑。 “大叔。再见!” 映安听完故事,走进楼下的地铁,之后又给小孩让座,小孩甜甜回声“谢谢阿姨”时她竟然满心欢喜,大叔配阿姨,她不介意苍老,凡是任何能拉拢她和他距离的事情,她都会喜笑颜开......
(未吻待续)